用“家庭”的视角，重读神作「新世纪福音战士」

作者/塔卡西

编辑/彼方

排版/饮川

“ EVA这部作品虽然属于机器人动画，但其所关注的从来都是“人”本身。”

日本动画名作《新世纪福音战士EVA》（以下简称EVA）新剧场版的收官之作——《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终》即将于2020年6月27日与观众见面。

从1995年首播的旧TV版、到1997年的旧剧场版，再到2007年起上映的新剧场版三部曲，EVA系列经历25年的岁月洗礼始终热度不减。

EVA系列作品性格鲜明的人物设计、独树一帜的叙事风格、硬核的世界观设定至今仍令无数二次元迷津津乐道，而其深刻且略显压抑的故事内涵不仅在二次元界，甚至在日本社会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至今，它依旧保持了强力且长寿的存在感，并成为了日本平成时代ACG界一座无可逾越的“高峰”。

然而，观众在观看EVA时，很容易被其繁复的世界观设定、长篇累牍的专业名词、片段式的线索提示搞得云里雾里，看到最后也不清楚EVA到底在讲些什么。

这篇文章，我们就站在新剧场版收官之作即将发布的这个时间点上，来再次回顾一下新旧两代EVA*。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我们将以一个不太常见的关键词——“家庭”作为切入点，试图对“EVA究竟在讲什么”做出一个片面的分析。

* 本文所指旧EVA包括1995年TV版，1996年总集篇，1997年旧剧场版；新EVA包括2007-2012年发布的三部新剧场版《序》《破》《Q》。

旧EVA：一场名为“拟似家庭”的围城

机器人动画是日本动画中的一个重要分支，其中产出过无数知名机器人形象。但在数量众多机器人作品中，EVA这部作品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独树一帜。

这么说的原因也很简单：乍看上去，EVA像是一部少年驾驶战斗机器人与敌人战斗、守护重要之人的热血机器人动画,然而其故事核心却即不在“机器人”上，也不在“战斗”上。在笔者看来，EVA的核心只在一个字，那就是“人”。

旧EVA中，作品通过第一话短短十几分钟的剧情，简明地交代了故事背景，并开门见山地刻画出故事的核心框架——未知敌人的突然来袭，父亲留下的巨大机器人与天降的使命，亟待拯救的少女……这样的设定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另一部机器人大作，也就是1979年上映的《机动战士高达》。

《机动战士高达》（1979）

然而EVA的主角碇真嗣和《机动战士高达》的主角阿姆罗面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矛盾：在《机动战士高达》中，阿姆罗的敌人主要来自外部，来自一个名叫“吉翁联邦”的敌对文明；可站在碇真嗣对立面的却不是基地外部的谜之生物，而是基地内部的人类，是他的父亲。在第一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碇真嗣的动机来自父亲、而他的一切情绪所指向的也是他的父亲。

真嗣与父亲在第一话中的矛盾

EVA虽然开篇就用大篇幅展现了使徒的恐怖和人类抵抗的无力，但最终却将视线聚焦在了一对父与子之间，聚焦在一个家庭的内部矛盾上。同时，重新回顾第一话就会发现，不仅是碇家父子，实际上这一话登场的所有角色，以及这一话之后登场的所有主要角色，他们之间都存在着或真实，或虚构，或名正言顺，或遮遮掩掩的家庭关系。

比如，或许一些读者应该已经了解到，人形兵器EVA其实不是简简单单的机器，而是融合了碇真嗣母亲碇唯灵魂的人造人，也就是母亲的化身。同时，神秘少女绫波丽则也并非他人，而是碇唯肉体的克隆人，也就是另一位母亲的化身。

绫波丽

另外，接真嗣来到基地的葛城美里虽与真嗣没有血缘关系，剧作中却担任了真嗣“养母”的角色；首先开口要求真嗣登上EVA的赤木律子则与碇司令存在隐秘的肉体关系……

如果我们将EVA中主要角色间的关系，依据这一思路来进行整理，就可以得到如下的表格：

从图表中我们可以观察到，EVA中所有主要角色都通过某种类似于家庭关系的网络进行连接，笔者将这种关系称为“拟似家庭关系”。旧EVA中，角色们只能通过将对方假定成家族成员，才能够摆正对方的位置，从而固定自己的姿态。而丧失了作为家族成员的地位，就意味着自我的丧失与崩坏——明日香在旧TV版中的精神崩溃与其在旧剧场版里的觉醒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样的角色处理方式所导致的，是纵览整部旧EVA，观众找不到找到哪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 “社会人”。笔者在此所述的 “社会人”，指的并不是只“混社会的人”，而是指将自己作为社会的一员，以社会成员而并不单纯以家庭成员的身份进行行动和判断的人。

在旧EVA中，角色的动机从来都不是“保护世界”或是“改良社会”，连看似高大上的“人类补完计划”，其始作俑者碇源堂的真正目的也不是真的要补完谁或是拯救谁，而是单纯的，想与亡妻碇唯再聚。

同时，如果说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可以分为“家庭——社会——世界”三层，那么在EVA的表述中，“社会”这一层是不存在，或是隐身的。观众无法感受到丝毫的“公共空间”，一切的矛盾最终都回归到了名为“家庭”的私人空间。所有家庭内部的冲突都会直接转化为世界性的毁灭，所有家庭内部的和解则会给整个世界带来救赎。

日本文化学者、评论家东浩纪在叙述日本“世界系”动画的特点时指出，在“世界系”作品的表述中“「你与我」的小的私人关系性会在没有中间缓冲项的情况下直接转化为「世界的危机」「世界的终结」等抽象的世界性大问题。”那么毫无疑问，旧EVA正是“世界系”的一员——不，按照时间线来说，EVA才是“世界系”的鼻祖。

东浩纪

然而，笔者想要强调的是，旧EVA虽然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性，但其侧重点却与以新海诚为代表的“世界系”存在着一定的区别。

在后者的作品，比如《你的名字》中，“你与我”的小关系性，主要表现为年轻男女的异性恋关系；而旧EVA中的“你与我”，并不仅仅是恋爱关系中的“你与我”，更主要的是家庭关系中的“你与我”。

《你的名字》

EVA与“法西斯母性”

从家庭关系这个角度来看，旧EVA毫无疑问是对平成初期日本家庭关系的写实表现。许多人都会从碇源堂身上看到一个丧偶式育儿的父权制家长的影子,但笔者想要关注的则是家庭中的另一半，也就是“母亲”。

EVA三个字母分开念是E-V-A，而合在一起，则是Eva，也就是夏娃，是圣经中人类最初的女性，亚当的妻子，人类的母亲。因此作品中的神秘机器人EVA看上去高大威猛，一拳下去能砸烂三只力天使，但如果EVA有性别，那它一定是“女性”。

EVA是“女性”的象征，但她的“女性性”并不是表现在它的身体的生物性别（Sex）上，而是表现在它身为“母亲”的社会性别（Gender）上：EVA是一种“母性”的具象化表现。

第一话中，初号机在没有连接能源的情况下，拯救了即将被砸到的碇真嗣

如上文所述，EVA初号机是碇真嗣母亲的化身，二号机是明日香母亲的象征。当真嗣屡次陷入危机，EVA就会暴走，用无坚不摧的力量撕碎一切试图伤害自己孩子的使徒。而当碇源堂试图通过虚拟操作系统控制EVA的时候，换来的却是EVA的沉默与无动于衷。

如果说“拟似家庭”是一种秩序，而父亲是这种秩序中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那么母亲，以及作品中所有与“母亲”的形象相关联的角色,则是代表着摧毁这种秩序的反抗力量。母亲为了孩子不仅可以无坚不催，无论是对家庭外部的威胁，还是对家庭内部的父权制度本身。

然而作者也并没有将EVA单纯地描写成一味保护孩子的“圣母”。虽然碇唯的面容无数次出现在碇家父子的回忆里，但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却是那个名为EVA的怪物。

作品中，EVA不止一次想要与碇真嗣同化，将自己的孩子融化在自己子宫形状的插入栓中。打破“你与我”的界限，无限同化、合二为一。EVA表现的母性，并不仅仅是母亲的神圣性，同时也是一种以“爱”之名对孩子进行渗透与控制的“怪物性”，或者说是“法西斯母性”。

日本女性史学者加纳实纪代在《母性法西斯的风景》一文中指出，“母性具有两种对立的含义。一方面，母性原理中所包含的爱、和平、献身、无限拥抱等意象，与暴力、压抑、差别化等负面概念呈对立关系。然而母性的无私本身却也包含着排除的意味。

加纳实纪代

也就是说，母性通过垂爱子嗣而压抑了他们的成长，母性对子嗣无限制的接纳与容忍，也就意味着对非其子嗣者的打压与排除。”在本文中，加纳详细阐述了日本近代化过程中“母性”制度化的过程与日本社会中母亲的地位：在日本社会近代化的过程中， “母亲”形象被赋予了“生育”、“教育”和“爱”三项使命。因此虽然日本的父权由于二战战败受到了严重打击，可在战争中扮演着爱护者形象的母亲们却得以豁免于战争的罪行，反而成为了爱与和平的象征。

这导致日本儿子们虽然反抗和打击了父权，却无法对母权说“不”。在父权光辉丧失的日本，儿子们在经历社会活动的挫败后（比如战败、学生运动的挫折、泡沫经济），仍然只能回归母亲的怀抱，祈求她们的安慰和保护。“日本的母亲”在张开双臂拥抱她们的子嗣的同时，也对并非其子嗣者表现出鲜明的敌意。

日本60年代末学生运动的标志性事件——东大安田讲堂攻防战，大量学生参与其中

旧EVA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人造战斗机器人EVA，无疑是“法西斯母性”的体现。作品将“母亲”神格化为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的同时，也展现出了“母性”光辉背后的阴暗、暴力与疯狂。

可以说，旧EVA跳出了许多日本文艺作品对母性片面化的叙事，然而需要强调的是，其仍旧是一部以完全的男性视角进行叙述的动画。从作品中不争气的男主碇真嗣身上，观众不难读出经历了经济泡沫破裂、宫崎勤事件、奥姆真理教事件等诸多社会事件洗礼后，平成男儿们内心的落魄。

有着软弱性格的碇真嗣

如果说二战战败是对日本父权的第一次致命性核打击，那么以上这一系列事件，则是让通过日本经济腾飞好不容易重组的父权秩序彻底化为虚无的氢弹。就像旧EVA中所展现的，“父亲”已经彻底跌落神坛，变成了一种冷漠而自私的存在。

以碇真嗣为代表的“平成的儿子”们不再渴望成为“父亲”，甚至惧怕、反感与父亲有关的一切。为此，他们只能将目光转向家庭中的另一半，也就是“母亲”。然而他们在渴望母亲保护的同时，却又因为母性中法西斯的一面而感到惧怕，最后只能走向虚无和自我毁灭。

新EVA：当孩子长大成人

在分析新EVA剧场版之前，笔者想要点出两个时间点。一个是2006年，一个是2011年。

2006年对于动漫界来说，绝对是值得铭记的一年。5月，小畑健在《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的漫画作品《死亡笔记》迎来完结，同月，一部名叫《叛逆的鲁鲁修》的原创动画开始在日本TBS电视台各局播放。

《反叛的鲁路修》

《死亡笔记》和《叛逆的鲁鲁修》，这两部作品虽然题材不同，但两部作品中却共同创造出一种新型主角形象——反派型主角。

面对不可撼动的制度，真嗣选择的是怀疑和逃避，而夜神月和鲁鲁修则选择了对抗——对抗到底，直到自己与旧秩序共同毁灭。《死亡笔记》的超高人气、《叛逆的鲁鲁修》的大热不断暗示着创作者们——时代变了。虚无主义的年代已然过去，喜新厌旧的观众们需要新的刺激。

《死亡笔记》的主角夜神月，是一名高智商罪犯，意图打破旧秩序，成为“新世界的神”

而在2011年3月11日，一场大地震伴着海啸重击日本。电视中，无数民房像塑料模型一般被海水冲毁，核电站泄漏，无数家庭无家可归。东日本大地震给日本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死亡数字，而是对日本社会潜移默化的改变。

东日本大地震让许多敏感创作者开始重新“现实”与“虚构”、“人”与“世界”的关系。而从地震之后的动画作品表现来看，这些创作者中包括新海诚，也包括庵野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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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新EVA剧场版上。新EVA剧场版是个持久战，2007年第一部《：序》发布，2009年第二部《：破》登场。在这两部作品之后，新EVA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静默，再次发布第三部《：Q》已经是四年后的2012年了。

看过三部曲的观众一定都有一种感觉，虽然在新剧场版中登场的都是那些老角色，但对比旧EVA，新EVA的角色们却在性格上有了诸多转变。

同时，虽然《：序》和《：破》基本延续了老EVA的格局，而《：Q》则几乎变成了一部全新的作品，拥有与旧EVA截然不同的时间线，让老粉丝们看得一脸懵逼。

这样的转变看似随性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从上述“拟似家庭”的角度并结合2006-2011两个时间点来看，新剧场版，无论是在人物个性上的转变还是故事剧情上的变化，都是有理可循的。

首先不难发现，新剧场版的几位主角，无论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人，在心理层面上都有了十足的成长与进步：绫波学会了主动介入碇家父子的关系；碇源堂在绫波的请求下做出了（微乎其微的）退让；美里对加持虽然仍然恋恋不舍，但少了几分将加持当“父亲”替身的情节；真嗣虽然依旧唯唯诺诺，但在关键时刻终于下定决心挺身而出。这一次他不是为了满足父亲的肯定或他人的期待，而是单纯地为了他自己的愿望选择战斗。

改变最大的无疑是明日香，这个旧EVA中被禁锢在对母亲的渴望中无法自拔的少女，在《：破》中为了真嗣和绫波的约定选择放弃二号机，主动请缨驾驶试验机四号机。新剧场版甚至没有渲染真飞鸟在放弃二号机过程中的挣扎，反而是通过一段独白让明日香释怀了多年的心理阴影。

这种处理虽然毫无疑问弱化了明日香这个角色内心的冲突和个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也给予了明日香真正的成长——这一次，她终于不用再扮演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而是通过其自身的努力迈出了“拟似家庭”的围城，与家庭外的他人建立起连接，长大成人。

除此之外，新角色真希波是一味“调味剂”，为角色间凝固封闭的“拟似家庭”关系带来了变调和新的可能。

真希波

“母亲”这一角色的重要性也大幅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对真嗣—诸薰之间“第三新东京市兄弟情”的细致描写。

作品似乎在传达给观众一个信号，那就是经历了十年的岁月洗礼，变化的并不只是观众，更是监督，也是日本家庭和日本社会本身。

导演庵野秀明

一方面是传统“核家庭”的迅速解体、单身者家庭的增加、结婚年龄的延后，而另一方面则是上述东日本大震灾给日本社会带来的震撼。两者都让人意识到，从前看似坚固的依靠，比如家庭，比如父母，比如国家，甚至是大地、天空、海洋等等，其实都是如此脆弱多变。

这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毫无疑问会让人逐渐习惯选择忠实自我、及时行乐的个人主义与刹那主义。正像“破”的最后葛城对真嗣所喊的，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的愿望。

“为了你自己的愿望”，这样的动机毫无疑问是对《死亡笔记》，《叛逆的鲁鲁修》等作品的响应与跟随。但作为一个敏感而富有创造性的创作者，庵野秀明绝不会仅限于“跟随”上。特别是对于经历了大地震的日本人来说，个人的愿望与幻想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无非是脆弱甚至可笑的。

因此便有了《：Q》中，真嗣一觉起来后看到的时过境迁的世界。监督在此为观众展示了“忠于自我”的代价：仅仅为了一个私人愿望，人类再次遭受重创。真嗣不得不面对往日友人的敌意和更加孤独的世界与更加无助的境遇。

当然，新EVA也没有把事情做绝，而是在最后为观众留下了一点希望。铁三角再次重聚，已经成长的明日香这次并没有像旧版里那样精神崩溃，而是拖着他走向荒芜世界的尽头，他们身后还跟着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疑问的绫波。

结语

新EVA剧场版的官方网站的作品介绍中写着这样一段话：“人的本质是什么？人为何而生？EVA拥有着无论哪个时代都共通的内核。” EVA这部作品虽然属于机器人动画，但其所关注的从来都是“人”本身。

家庭中的“人”，社会中的“人”，世界中的“人”，时代中的“人”……新剧场版收官之作将为我们带来何种惊喜，又会对以上设问给出何种回答，让我们拭目以待。

- END | 动画学术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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